级别: 圖文專員
UID: 1459780
精华: 0
发帖: 52968
威望: 0 点
金钱: 427034 RMB
贡献值: 228 点
注册时间: 2020-09-01
最后登录: 2024-11-24
0楼  发表于: 2024-11-16 15:56

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9

  



第十六回魏聘才初进华公府梅子玉再访杜琴言

话说前回书中梅士燮赴任之后,一切家事,内而颜夫人掌管,外而许顺经理,
井井有条。子玉仍系读书,经籍之外研磨诸子百家。到花晨月夕,则有二三知己,
明窗净几,共事笔砚。

或把酒清谈,或题诗分韵,所来往者刘文泽、颜仲清等为最密。

而怡园徐度香一月间亦过访几次,或遇,或不遇。

盖度香局面阔大,现处福地,为富贵神仙,所以干谒谒纷纷而来,应酬甚繁。

即遇无事清闲之日,又须为诸花物色,茶靡石叶之香,鹿锦凤绫之艳,虽倾
倒一时,然较之小楼深处修竹一坪,纸帐开时梅花数点,反逊于玉、竹君等之清
闲自在也。

却说魏聘才其人在不粗不细之间,西流东列,风雅丛中,究非知已;繁华门
下,尽可帮闲。目下与李元茂同住梅宅,一无所事,唯有出外闲游。而元茂又另
是一种呆头呆脑的脾气,与之长处,实属可厌。聘才思量道:「我进京来本欲图
些名利,今在京数月,一事无成。且梅老伯又到江西去了,要两三年才回,王老
伯终是大模大样,绝无一点关切心肠。长安虽好,非久恋之乡,不如自己弄得一
居停主人,或可附翼攀鳞,弄些好处出来,亦未可定。

我想富三爷交游最阔,求他觅一机会,不甚为难。「主意定了,就坐车进城,
来到金牌楼富宅,先着小使到门上一问。

聘才听说三爷不在家,在对门贵大老爷处打牌,小使出来,聘才道:「贵大
爷我去年却拜过他,未曾见着,今日正好拜他。」

即到对门来,传进片子,听得里面叫:「请!」开了两扇中门,聘才进去,
却是小小一个院落,只见贵大爷从正厅上出来,迎上前,与聘才拉了手,让聘才
进屋内炕上坐。聘才道:「兄弟来过几次,总值大爷出门,偏偏遇不着。」贵大
爷道:「兄弟差使忙,轻易不出城,倒常想同富三哥出城找吾兄逛一天,不是他
没有空,就是我有事,再停两天就好了。」又讲了些闲话,聘才留心屋内却也收
拾干净,一并是三间,东边隔去了一间做书房。院子内东边是粉墙,西边一个月
亮门,内有一扇屏风挡着,想必是内室了。只见炕上挂一幅蓝地白字的回文诗句,
一幅冷金笺对子,是户部总理写的。两旁是八张方椅,东边摆一书桌,一盆小小
盆景,一面是几张方杌。聘才正要开口,贵大爷道:「富三哥在此打牌,就在那
屋子里,咱们那边坐罢。」

就让聘才进去。走到书房门口,有一小厮揭起了一个香色面帘,聘才跨将进
去,只见富三将牌望桌上一放,打了一个呵欠,伸了一伸腰,见了聘才便站起来,
笑嘻嘻的道:「久不见了,好呵?」聘才拉个手,见屋里尚有两人,一人面南,
一人面北,那面南的即起身照应,那面北的便似照应不照应的,略把身子松一松,
就坐了,仍看着手中的牌。聘才看那上首一位的相貌,一脸酒肉气,两撇黄须,
一双蛇眼,衣帽虽新,不合官样,约有四十四五岁。下首一位,已有五十余岁,
是个近视眼,带了眼镜,身上也是一身新衣。聘才便问道:「这两位没有请教贵
姓。」那上首的即答道:「姓杨,我是这里的街坊。」又问那位年老的,老年的
慢慢的答道:「我姓阎。」贵大爷道:「这位阎简安先生,是华府中的师爷。那
一位是精于地理的,又是富三哥的干兄弟,就在东胡同那大宅子里,号梅窗,行
八。」

说罢,小厮移了一张凳子,就放在富三上首,大家坐了。富三道:「你好呵!

你在城外天天的乐,你也不来瞧瞧哥哥。你知道哥哥惦记你,你就不惦记我。
我找你两三回,你躲着不出来,你天天儿瞧戏,好乐阿!「聘才笑道:」那里的
话。

那一天不想着三爷。因我老伯到江西去了,一切家事是托兄弟照应的,所以
事情多一点儿。「那姓杨的便问聘才道:」足下在梅大人宅里?「聘才道:」是。


因问道:「认得梅宅么?」那人道:「怎么不认得?他们茔地的树,还是我
种的呢。」贵大爷道:「这杨老八的风水是高明的,我们内城多半是请他瞧的。」

聘才便又拉拢起来,只有那个阎简安是冷冰冰的,只与富、贵两人讲话。富
三爷道:「歇了罢,这牌打得闷人,就是我输了,算帐罢。」阎简安便道:「怎
么就歇?方才打了两转。」梅窗道:「算了,不用来了。」于是,大家起身散坐,
点筹马,是阎、富两人输了。聘才道:「倒是我吵散了。」富三一手捶着腰道:
「我本来不喜欢这个,输了钱还惹闷。」阎简安道:「可不是。」杨梅窗笑道:
「谁叫你们打得这么灿头?将牌都乱发的,不输你输谁?」阎简安笑道:「你好,
我瞧见你几时又赢过钱?不过会讹人就是了,只好在我与富三哥面前混滂,在贵
大哥跟前就不能了。」大家说笑了一阵,贵大爷即命小厮拿出酒肴来,是四五样
荤素菜,一壶黄酒,宾主五人小酌了一回。

席中聘才对那阎简安问起华府的光景,那老阎就觉得有些高兴,便道:「敝
东公子,是人间少有的。府里的阔大;是说不尽的。」

聘才又问同事几位?简安道:「在府里住的有十几位,在老爷子任上的有十
几位,其余来来去去走动的,不计其数。我是老爷子三十年的交情,同着出过兵,
与那些个朋友是两样的光景,哥儿待我是父辈的礼数。其余就难讲了。」原来这
个阎简安,是个半生半熟的老篾片,却与华公有旧,嫌其心窄嘴臭,脾气古怪,
所以叫他在府里住着。华公子是更不对的。杨梅窗是个土篾片,但知势利,毫无
所能。又是个里八府的人,怯头怯脑。因与富三爷是干兄弟,又拉拢了些半生半
熟的阔老,仗着看风水为名,胡吹乱讲的一味贪财,或与地主勾通,或与花儿匠
工头连手,赚下人的钱,也捐了个从九候选,至于堪舆之学,实在不懂。是日谈
次,倒与聘才合了式,便要与聘才换帖,聘才是乐得拉拢的,便十分应酬。只有
那位老阎是势利透顶的人,如何看得起聘才,聘才也深厌其人。五人欢叙了一回,
各要散了,杨老八并约聘才另日再叙。

聘才便同到富三家里来,又坐了一回,便把心事讲起。富三爷道:「既然如
此,何不就挪到舍下来,盘桓几时。」重又说道:「我们舅太爷府中朋友最多。

今日听得老阎说,辞了那位出去,如今正少人呢。「聘才道:」舅太爷是那
一位?「

富三道:「你不记得去年在城外,瞧见那十几辆车,车内那个貂裘绣蟒的,
叫做华公子就是。」聘才心中十分欢喜,想道:这华公子势焰熏天,若得合了式,
弄个小小的出身,也还容易。

又遂问道:「他家去做朋友,不知要办些什么事?」富三道:「办什么呢?

陪着喝酒,陪着看戏,闲空时写两封不要紧的书札。你还会弹唱,是更合他
的心意了。这人本是个顶好的好人,只要尽拿高帽子孝敬他,他就喜欢,违拗他,
他就冷了。我瞧你趋跄很好,人也圆到,你肚子里自然很通透的了。我们舅太爷
笔底下也来的,去年老佛爷叫他和过诗,并说好,还赏了黄辫子荷包一对,四喜
搬指儿一个呢。你要去,我明日就荐你,包管可成。「聘才听得喜动颜色,忙作
揖谢了。因又想着这个老阎有些碍眼。忽又想道:」各人办各人的事,不与他往
来便了。「再坐了一回,辞了富三回寓。

明日,富三就到华公府来,见了华公子,就荐聘才进府,帮办杂务。华公子
应了,说道:「我这里到不拘人多人少,只要人好,是你的好朋友。自然不用讲
了。说请你去讲一声,请他来就是了。」即吩咐林珊枝传谕总办,将魏师爷修金
钦馔说定,富三连连答应几个「是」!又进去见了华夫人,就辞了,一径出城,
通知了魏聘才,请其明日就去。

是日聘才就与子玉说明,并谢数月叨扰。子玉吃惊道:「大哥何故要去,莫
非嫌小弟有得罪之处么?」聘才连连陪笑道:「愚兄自到贵府以来,承伯父母同
棣台如此恩待,岂尚有不足?无奈愚兄此番进京,家父谆谕自己,定要谋一前程
出京。

因此处稍可巴结,且富老三力为作合,且去看看光景。只隔一城,原可时常
来的,棣台若不忘怀,华府园亭,闻说是极好逛的。伯母前请棣台先为禀明,明
日起身时,再进去叩谢。「李元茂在旁,闻得聘才要进华府,心中有些难过,道
:」你去了只剩了我,且你也少了个伴儿。我闻得华公子脾气不好,你倒不要去
吃钉板,还是在此罢,过年再说。「聘才道:」各人有各人的打算,我如今比不
上你了。你是知县少爷,享现成的福,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,还要顾家呢!「子
玉听到这句,便知不能强留,只得进去与颜夫人说了。颜夫人道:」既然如此,
只好听他自去罢。但者爷出门时,嘱咐我好生看待,且说他倒能办事。但此时也
无甚多事,如果将来有事,再请他回来亦可。「

是晚即命子玉与聘才饯行,又送出四十两银子与聘才,聘才感激不荆一夜与
元茂谈谈讲讲,各有难分之意。

明早富三爷即遣人带了两辆车来接聘才,聘才即拜别颜夫人并子玉,又辞了
元茂,收拾停妥,带了四儿一径上车。先到富宅略叙片时,富三亲送到华府。到
了门口,富三先着人回进去,并说魏师爷来了。聘才在车内一望这门面,就觉威
严得了不得,就是南京总督衙门,也无此高大。门前一座大照墙,用水磨砖砌成,
上下镂花,并有花檐滴水,上盖琉璃瓦,约有三丈多高,七丈多宽。左右一对大
石狮子,有八尺多高。望进头门里,约有一箭多远,见围墙内两边尽是参天大树,
衬着中间一条甬道,直望到二门,就模模糊糊,不甚清楚。觉有数十人在那门口
坐着。回事人进去了有半个时辰,才见出来,说:「请!」富三同魏聘才便下了
车,二人整整衣裳走进。将近二门,见那一班人慢慢的站起来,约有二三十个,
都是一色衣服,有几个见了富三上前请安,并问道:「这位就是请来的师爷吗?」

魏聘才亦各照应了。走进二门,又是甬道,足有一百多步,才到了大厅。回
事的引着,转过了大厅,四面回廊,阑干曲折,中间见方,有一个院子,有花竹
灵石,层层叠叠。又进了垂花门,便是穿堂。再进了穿堂,便觉身入画图:长廊
叠阁,画栋雕梁,碧瓦琉璃,映天耀日。聘才是有生以来,没有见过这等高大华
丽,绚烂庄严,心上有些畏惧。富三是去熟的,引路的道:「请三爷到西花厅坐
罢。」那人便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,方到了一个水磨砖摆的花月亮门站住了,就
不进去了。咳嗽一声,里面走出四个年轻俊秀家童来。那人交代了说:「请进西
花厅去。」聘才随富三进得门来,是一个花园,地下是太湖石堆的,玲珑透剔,
下面是池水,俯见石罅中游出两个金色鲤鱼来。修竹碍人,狂花迎面。走了数十
步,上了好几层参差石蹬,接着一座石板平桥。过了桥,是个亭子,下了亭子,
又是假山挡住,绝似狮子林光景,要从神仙洞内穿出,方见一所花厅。

接着又有几处亭榭,绿树浓阴,鸟声噪聒。庭前开满了罂粟、虞美等花,映
衬那池边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,又有些海棠、紫荆等类。

来到花厅,前面是一带雕阑,两边五色玻璃窗,中间挂一个绛色夹纱盘银线
的帘子。书童把纱帘吊起在一个点翠银蝴蝶须子上。进得厅来,地下铺着鸭绿绒
毯,上头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,刻满了细巧花草。悬着一个匾额,是王铎写的
「苔花岑雨联情之馆」的墨迹四围珠缨灵盖,灯彩无数。中间平门上刻着文徵明
的草书,一张大炕都是古锦斑烂的铺垫。炕几上供一个宝鼎,浓香芬馥。两边墙
上糊着白花绫,一边是挂着王右丞八幅青缘的山水,一边是两个博古厨,上头尽
放些楠木匣子,想是古书。所有桌凳杌椅尽是紫檀雕花,五彩花锦铺垫。

正是个锦天绣地,令人目炫神乱。富三与聘才就坐在椅子上,等有两盏茶时
候,忽见一个书童出来说:「公于今日不爽快,请三爷与师爷到东花园和各位师
爷们见见,就请魏师爷在东花园与张师爷、顾师爷在一块儿住罢。」富三又说:
「替我请安。」

聘才也站起身道:「替我亦说到。」小厮答应了「是」。窗外那个书童就请
富、魏二位到东花园去,仍由旧路出了月亮门。

那东花园却在前面东首,聘才跟着富三,重新向外弯弯转转,尽走的回廊,
处处多有人伺候。华府规矩:每一重门,有一个总管,有事出进都要登号簿的。

聘才走了半天,心中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庭院。及走到穿堂后身,东首有一条
夹巷,觉有半里路长。又进了一重门,才见一个花园。这花园却也不小,有亭有
台,有山有水,花木成林,又是一样景致。这引路小厮交代了园中的人,就不进
去了。

那边又有人来接引。进了斑竹花篱,是一所厅,两进共有十间,还有些厢房。
此中是张笑梅、顾月卿画画之处。顾、张二位出来相见,知道聘才是富三爷新荐
来的,便陪着聚谈。聘才见那张笑梅,倒也生得俊俏,是杭州人,年纪二十上下,
是画工笔人物的,就是吹竹弹丝也还来得。顾月卿是苏州人,比笑梅略长两岁,
亦颇俊秀,是画山水花草的。那边还有个书启先生叫王卿云,是老公爷的旧友,
有五十余岁了。阎简安是办笔墨杂务,他二人又在一个院落,当下都请来见了。

阎简安道:「不料前日一见,今日就进我们府中来,有这等奇事。」聘才道
:「小弟多蒙华公子谬爱,招之门下。无奈铅刀袜线,一无所能,诸事全仗老先
生们教训。」

阎、王二老便道:「好说,好说,东人慕名请来的,自然是个名下无虚的了,
我们都要请教。」聘才连声说:「不敢。」富三爷道:「这魏老大是我的把弟,
且系南城外梅大人的世侄,极有本事,最够朋友的。此刻新来府中,一切都不在
行,先生们自然要携带携带,都是一家人,倒不要生分才好。我明日见了我们舅
太爷,还要面托的。」又对聘才道:「咱们到里头屋子,瞧瞧住那一间?」又同
聘才到了里头一进,也是五间,东边两间张笑梅做房,聘才就在西边两间下榻,
中间空了一间为会客之地。富三即叫将行李搬进,叫小厮们铺设好了。

正要走时,只见一人进来,说道:「公子送了一桌酒席,就请三爷和各位师
爷陪着魏师爷喝钟酒,公子说不要见怪,实在坐不下,不能来陪,又给三爷道乏。」

富三爷站起来道了谢。

又道:「时候也不早了,刚是吃饭时候了。」大家就在中间屋子里圆桌上吃
起来,无拘无束,甚为畅快。聘才见这席菜,只是上不完,大碗、中碗、大碟、
小碟通计有四十多样。众人直饮到二更,富三方辞了众人出去。他的家人提灯伺
候,聘才送到园门,富三又唠唠叨叨嘱咐一番。聘才尚要送出,富三道:「不要
送了,回来你认不得进园子倒累坠,咱们歇天再见罢。」

于是不顾而去。聘才进内又与张、顾二人谈了好一回,又探问了好些府中光
景方歇。

次日,张、顾二人,又引聘才去见了各项的朋友,连府中总管的爷们,以及
帐房、司阍、司厨、管马号、掌库房,并各处门口挂号簿的人,凡有头脑的,都
一一见了。正是侯门如海,聘才初进来是一样摸不着的,反觉拘束得很,连话也
不敢多说一句,惟有小心谨慎,恭维众人而已。看官记明:从此魏聘才进了华公
府了,慢慢的就生出多少事来。此是后话,且按下不题。

却说子玉因聘才去了,心中也着实思念了几天。此时是四月中旬,因有个闰
五月,所以节气较迟,尚见芍药盛开,庭外又有丁香、海棠等,红香粉腻,素面
冰心,独自玩赏了一回。

鸟声聒碎,花影横披,不觉有些疲倦,因忆古人「风暖鸟声碎,日高花影重」

二语体物之工。复想起陆索兰那日待我的光景,又寻出素兰写的扇子,细细
的看了一回,因又想道:「我也要送他些东西才好。遂检出古砚一方,好香墨两
匣,徐松陵墨兰册页十二方,团扇一柄,即将前日所作送春二律,用小楷写好,
始而欲遣人送去。继因长昼闷人,遂起了访友的兴致,寻芳的念头。到上房禀过
萱亲,说访刘、颜诸人,随了小厮,登舆遍访诸人,一无所遇,大为扫兴。只得
独自来至素兰寓所,恰值素兰从戏园中回来,迎接进内,未免也有几句寒温。子
玉即将所送之物,面赠素兰,素兰谢了,细玩一番。又见字画端楷,重复谢了又
谢。即同子玉到卧室外一间书室内,是素兰书画之所,颇为幽雅,因问子玉道:」
今日为何独自一人出来?可曾到过对门?见你心上人么?「子玉笑道:」今日走
了好几处,没有见着一个。我本为你而来,对门也未去,不知玉依在家不在家?
「素兰叹口气不言语,子玉心疑,便问道:」香畹因何不快?「素兰道:」我自
己倒没有什么不快,我想起你心上人,你们背地里这本糊涂帐,将来怎么算得清
楚,白教没相干的眼泪,淌了许多,到底亦不晓得为什么。问他,他又不说,猜
抹也猜抹不出来。其实你们又不天天见面,何以就害得人到这个模样呢,连他的
师傅也不懂的,说他近来有些痰气,无缘无故就酸酸楚楚,待人更不瞅不睬。从
前见人不过冷淡些,却没有心事。自从你们怡园同席之后,他就不大招呼人,对
我们讲话,总喜欢说梅花,就搭不上这句话,也硬搭上来。说喜得是怡园梅崦,
又要萧静宜画了四幅各色的梅花,这也罢了。忽又问起度香南边定织来的绸缎,
可有那折枝梅没有,杂花的有没有?难为度香竟找出几匹来,如今现做了袍子、
袄儿穿上了。你说这个心思奇不奇,不是为你是为谁?「子玉听了便觉一阵心酸,
止不住流下泪来,要说话。喉间若有物噎住说不出,只呆呆的看着素兰。素兰又
道:」到底你们是怎样的交情?我是你的功臣,为你也费了些神。因我有些像你,
所以常来对我讲些懵懂话儿。我说你这片心,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?又不知人家
待你,也有这种情分没有?他倒说得好,这是我自己的心肠,管人家知道不知道,
又管人家待我怎么样,横竖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。庾香先生,你心里到底怎佯。

你不妨对我说说。你当面不好意思的对他讲,我替你代说,自然你也有一番
思念他的心肠,何妨说给我听听。「子玉只是不语,素兰料着是不肯说的,」我
们同到他家去瞧瞧罢?「子玉略一踌躇道:」去也使得。「于是素兰即同子玉走
出门来,不多几步,即到了秋水堂门口,见有五六辆车歇着。素兰道:」这光景
是里头有客,只怕不便进去,不如回去,先着人进去看看何如?「子玉心上略有
一分不自在,不晓里面所请是何客,玉侬陪与不陪?又想起他家里请客,断无不
陪之礼。毫无主意,只听凭素兰进退。

素兰回到自己家门口,唤人往琴言处打听,不多一刻,来说琴言卧病在床,
请客是他师傅长庆请分子,是部里几位经承先生,还是吃的早饭,不多一回就散
的。素兰道:「再请到里面坐着等罢。」子玉听见心中略定,只得重进里面。无
精打采的坐下。素兰只管笑嘻嘻的问长问短,又问你到底待那玉侬何如?子玉被
问不过,只得说道:「玉侬之事,其说甚长。」就把魏聘才途中所见情景,至今
年会馆中见他一出《惊梦》,真是绝世无双,情文互至,尚未悉其性情抱负。及
到怡园为假琴官所戏,我说出思慕琴言,原为其守身如玉,落落难合,不料其自
弃如此。那时玉侬在屏后听了呜咽欲绝,及同席时又彼此都讲不出什么来,倒像
是前生相契,今生重逢,两人心事你知我见,无用口说的光景。彼亦不期然而然,
我亦无所为而为。

总觉心头眼前,不能一刻弃置。你不说,我尚不知他背后如此牵挂。我为他,
我是晓得他底蕴;他为我,难道他又晓得我什么?且我有何感动他处,使他如此?

倒不如不见面罢,省得见面时更多感触。子玉说到此处,更神色惨淡,似有
悲泣之意。

素兰亦觉凄楚,便淌下泪来,半晌劝道:「你们两人前生竟有些瓜葛,不然
何至于此?以君才貌而论,是人人怜爱的。但似玉侬之冰雪心肠,独为你缠绵宛
转。

以度香之百般体贴,亦算温柔乡中一个知己。我看玉侬待他,不如待君十分
之二,难得度香更加爱惜,说道:「人各有缘,此中系天定,非人情能强。‘且
庾香属意玉侬一人,毫不移动,此真是多情种子,非玉侬不足为庾香赏识,非庾
香不足为玉侬眷恋。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其庾香、玉侬之谓乎!」

子玉听了,感激度香万分,且爱素兰之聪慧,不枉《曲台花谱》中定作探花
郎也。

因谈了许多时候,素兰又请子玉随意用了些点心,着人再到琴言处探望。来
人回来道:「起先之客倒散了。偏又来了一班人,说要叫琴言,长庆回他不在家,
那些人不肯去,坐着等候。长庆因不认识他们,便不应酬,自到房里吃烟去了。

被他们闯进去,将长庆的烟枪抢了,要到兵马司衙门出首他。长庆无法,只
得赔礼,又请了他间壁糟房李四、缎子王三两人解劝,闲人哄满了一堂,正在那
里闹不清楚呢。「子玉听了,长叹一声道:」我与玉侬要见一面,都如此之难。
今日天也不早了,我也要回去,你明日见他时代为致意,说不可如此。必要保重
身体;度香处倒要常去走走,不要叫人见怪。

我是不能常出门的,迟几天再见。你若见了度香,也为我多多致谢。歇一天
我们去逛他园子呢。「素兰道:」你几时出来,约定日子到我这里来,我约玉侬
过来,倒是我这里清净。

他师傅有些脾气,偏偏玉侬遭逢着他,也是玉侬运气不好。「

子玉道:「他师傅怎样脾气?」素兰道:「爱钱多,怕势大,厌人穷。玉侬
因度香所爱,故尚待得好,从前待别人就没有这样。」子玉听了,又添了一件心
事,放心不下,总之无可奈何,踌踌躇躇。见天气已晚,只得硬了心肠出来,上
了车回顾了几次,一径出了胡同方才坐好。小厮跨上车沿,只见迎面两马一车,
走的泼风似的,劈面冲来,偏偏是王通政,子玉躲避不及,只得要下来。王文辉
连忙摇手止住,问了几句话,也就点点头开车走了。

今日子玉出门,只与素兰谈了半日,所访不遇,倒遇见了丈人,好不纳闷。

意欲去望高品,又嫌路远,且出门过久,又恐高堂见责,只得怏怏而回。

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第十七回祝芳年琼筵集词客评花谱国色冠群香

话说子玉从素兰处回来,见过高堂,即向书房中来。晚饭毕,一轮月上,辉
映花间,和风微来,天云四皎,遂把湘帘卷起,倚阑而望。忽见小厮进来禀道:
「高、史、颜、王诸少爷同来。」子玉正在怅望,今见齐来,不胜之喜,遂请进
同坐。

子玉即把日间一一过访不遇事说过。先是王恂开言道:「今日我们都在卓然
斋中,交会田湘帆与媚香,又遇见竹君前来。那湘帆果是吾辈,与媚香相处的光
景,真令人羡慕。」高品道:「湘帆此时是六根全净,五蕴皆空,守定了约法三
章,不许你胡行乱走,始信人间果然多是惧内的,怪不得庸庵、竹君辈,牢守闺
房,不奉将令不敢妄离一步。违了,晚间夹棍利害。

湘帆还是对着个半雌半雄的人,已经如此,又何怪四畏堂中规矩乎!「说得
众人要笑,仲清道:」你也是门内出身,如今隔远了,就夸口了。「南湘道:」

我见卓然与他细君书,如属员与上司禀帖一样,有受恩深重,浃髓沦肌等语。

「众人大笑,高品道:」岂有此理!你这个谎也撒得不像。「众人又说笑了
一阵,高品道:」庾香,后日有一件极好的事,来与你商量。「子玉便问道:」
何事?

「高品道:」十五日是媚香生日。今日大家商议,并订前舟与你合成一剂六
君子汤,凑一公分,找个宽敞的地方,把那些知名宝贝,都叫将来热闹一天,请
湘帆与媚香做生日,你道好不好?「子玉道:」好极,好极!但不知在何处聚会?

「王恂道:」我家亦可,但无花园子,不如前舟园里好。我们主人六个,添
上湘帆七个,媚香、瑶卿、香畹、佩仙、静芳、蕊香、瘦香、小梅共是八个,要
三席才可坐,醵分之说,不能预定多少,只好办了再算。「众人道:」极是。「

子玉便呆呆的。仲清笑道:「庸庵你这差使办得不周到,要讨人怪的。」王
恂尚未回答,南湘道:「何所见而言?」仲清道:「你不见庸庵点将,把一个极
要紧的人遗漏了,岂不要招人怪么?」南湘算了一算笑道:「果然,果然。」王
恂道:「你们可不是说徐度香么!我非遗漏,我恐他的事情多。未必能来。」子
玉道:「度香应酬虽多,然看其性情光景,我们请他,虽有事也必来的。就是萧
静宜,也断不可不请。」大家说:「很好,就添上这两位是了。那是九个,合上
那八个,是十七个,也就很热闹了。」南湘道:「没有人了?」王恂道:「尚有
何人呢?」南湘道:「你好记性,你既大会群花,倒忘了一个花王。既有庚香,
没有玉侬,独使他一人向隅,是何道理?」

王恂道:「是呀,我真该打,一时竟忘了琴言,是必要他来的。还有那个秦
琪官号玉艳的也叫了他来,凑成十个。」众人道:「如此更妙。」子玉道:「如
今我们商议起来,怎样邀客。」

王恂道:「你作一小札与怡园徐、萧二公,前舟以及余人,我们明日自去知
会。」于是大家直谈至二更方散。

子玉送了诸了,独坐凝思了一回,想道:「后日之会,足成千古,不晓琴言
病体能否痊愈?那时琼林十树,自然要推杜若为先,不识大夫蕙比我玉侬何如?

想起待田君光景,是个有才有智的人,必另有一种深情。人各有长,固不必
彼此较量也。

遂即轻研阝俞糜,徐挥湘管,写道:春光九十,去后难追;知己二三,来成
不速。作琴樽之雅集,试花鸟之闲情。总然地乏名山,却喜庭无凡卉。怜渠蕙质,
堕彼梨园;会我竹林,数他花信。群劳论谱,偶同织锦之人;宿慧成心,羞作数
钱之技。

移温柔于萧寺,识风雅于泥涂。庆珠胎碧海之辰,贺玉出蓝田之日。倾城名
士,应共相怜;红粉青衫,也堪同揆。点鸳鸯之卅六,红豆齐抛;备翡翠之千双,
紫云任请。肃笺申启,代面丁宁。早发高轩,同光下里。

梅子玉顿白。上度香先生、静宜逸士阁下。

子玉写完封好,用上图章,即付小厮交与门房,明早着人送到怡园,后日请
徐、萧二位老爷,同到刘大少爷宅内饮酒,须要交代明白。小厮答应了,子玉亦
即安寝,一夜无话。

到了明日,王恂、史南湘等,就到刘文泽家来讲了,文泽甚为高兴,说明日
就在倚剑眠琴之室布置。恰好兰蕙芬芳,又有芍药、海棠等花开满。少停。即去
知会群花,于明日辰刻毕集。因说道:「明日花林中,恐有几个不能来。我知道
秦琪官害眼,杜琴言亦患病未痊。昨晚我见素兰,谈及庚香在彼处坐了半日,去
访琴言,恰值他师傅请客没有进去,琴言亦未知庾香去访池。明日就使他们两个
不来,也有八人,很为热闹的了。庚香、静宜想一定来的。」南湘道:「席间行
令,新鲜的甚少,太难了又恐座客一时不能,须得雅俗共赏,易知易能的,又要
避熟。射覆等令,亦觉无趣。」王恂道:「从前在此对诗的令倒可以。」文泽道
:「再行此令,亦觉无味。且到明日见景生情罢。」是日王恂等就在文泽处吃饭,
又谈了一回方散。文泽又叫人各处订了,说明日务必早集,尽一日之兴,都系便
服,不必冠带。来人回言都说明了。

却说田春航自与蕙芳订交之后,足不出户。蕙芳每日不论早晚。必来一次,
或清谈或小饮,并时进箴砭之语,所以春航已心满意足,只有研磨经籍,挥洒词
翰。本来是三冬富足,倚马万言,一时名动京师,当道者皆欲罗致门下。无奈春
航磊落自负,以干谒为耻,未尝怀刺一谒要津,宁居萧寺,玉人作伴,名士同声。

蕙芳又替他结交了许多好友,如徐度香、萧静宜、刘文泽、史南湘、颜仲清、
王恂等。仲清前与春航不睦,原是激励春航之意;经高品将其中情节剖明,又说
起仲清仍送五十金作浇裹之费,春航自然十分感激敬佩。仲清叫蕙芳为之转弯,
更觉比前相好。惟有子玉,尚未谋面。是日知文泽等为蕙芳做生日,心上虽十分
欢喜,又因他二人交好,竟人人共知,翻有些不好意思,意欲不去,又不好却众
人情面,只好践诺。

文泽于绝早即在倚剑眠琴室中铺设起来,因为题目是做生日,略须点缀:中
间挂了一幅《群仙高会图》。一切古玩铺设,惧极精致。长廊内,湘帘之外,摆
列着十余盆蕙花,趁着和风微漾,香气袭人。文泽正在廊前独立,见前面走进一
人,远远望见,知是蕙芳华服而来,上了阶沿,即恭恭敬敬的行起大礼来。文泽
连忙扶起道:「媚香何故如此,应让我先与你祝寿才是。」蕙芳道:「贱齿之辰,
上邀诸贵人眷顾,使蕙芳何以克当。昨日本要到各处辞谢,又恐怪我不受抬举;
且今日大罗天上,众仙齐集,使芳辈鸡犬偕升,虽不得仙,亦可脱俗,故尔谨遵
台命,鞠跽前来。」文泽道:「此亦同人盛举,瞻仰倾城,为借花献佛耳。」说
话间,陆素兰、李玉林、金漱芳同到,随后高、史、颜、王四人偕来,蕙劳一一
都谢了。

诸人正在叙谈,只见传帖人引着子玉进来,蕙芳虽不认识,心中却已猜着,
上前叩谢。子玉搀住道:「这可是媚香么?我庾香闻名久慕,觌面无缘,今幸仰
企下风,已觉清芬竟体。」

蕙芳连称不敢,看了子玉仪容,心中暗暗赞赏:真是天上日星,人间鸾凤,
有一段孚瑜和粹之情,皎皎乎有出群之致。怪不得杜玉侬倾倒如此,与我田郎可
谓瑜亮并生矣!「子玉又与陆素兰等相见,忽听外面说:」徐老爷同萧老爷来了。



众人一齐出厅迎接,只见子云同了次贤翩翩的,俨似太原公子裼裘而来,后
面随着袁宝珠、王兰保二人。再后还有八个清俊书童,拿着衣包、铜盆、漱盂等
物。

蕙芳抢上几步行了礼,子云、次贤两边扶起来道:「媚香一向洒脱,今日忽
然拘礼,不是倒累了你了。」遂进室内,与诸人相见,群旦亦都见毕,叙齿坐下。

子云道:「蒙庾香、前舟及诸兄折柬相招,今日之举,可为极盛。昨已饱读
庾香珠玉,今日尚觉齿有余芬。又复当此群花大会,使弟等附骥餐芳,实为快事。」

次贤道:「丹山彩凤,深巷乌衣,裙屐风流无过于此。而寒皋野鹤亦可翱翔
其间乎?」文泽、王恂等同说道:「度香、静宜两先生,名士班头,骚坛牛耳,
弟等无刻不思雅范。

今不鄙凡陋,惠然肯来,足以快此生平矣!「南湘道:」朋友之交,随分投
合,以我鄙见,竟不必纯作寒暄。「仲清道:」竹君快人,开口立见,今日之集,
皆系至好,正可畅叙幽情,不拘形迹为妙。「只见高品笑道:」今日王母早来,
只有南极仙翁,迟迟不到,难道半路上撞着了小行者的筋斗云,碰伤了小寿星,
因此行走不便么;不然,或是又滑倒在车辙里了。「

说得众人大笑道:「卓然妙语,待寿翁来罚其三大觞。」蕙芳似觉脸红,宝
珠道:「今日的客,尚短几人?」文泽道:「就止寿翁一人。花部中未到的尚有
四人:琴言、琪官都有病,早来辞了,桂保、春喜是必来的。等湘帆一到,就可
坐了。」话言未完,春航已到,大家重新叙礼,群芳亦都见了,未免取笑的取笑,
诙谐的诙谐。宝珠与素兰拉过红毡铺地,摆了两张交椅,要请春航、蕙芳并坐受
拜。二人如何肯坐,急行收了。此时春航、蕙芳二人真觉口众我寡,只好听凭他
们取笑;若回答两句,又惹出许多话来。子玉颇敬春航仪容之洒落,与蕙芳正是
冰壶秋月,相映生辉。又复品评诸花,各有佳妙,只不见琴言前来,殊觉怦怦欲
动。

文泽即命家人摆起三桌席来,因问道:「今日之坐,还是叙齿,还是推寿翁
寿母上坐?」春航、蕙芳同道:「这断断不敢,自然叙齿为妙。」众人也说叙齿
罢了。文泽送酒,先定中间一席。论齿是次贤为长,次贤自知不能推逊,只得依
了,并坐者为高品,次是仲清;左首一席,子云为首,次南湘,次子玉;右首一
席,田春航为首,次王恂,文泽作陪。是每席三位。

定完后,王桂保、林春喜来了,皆见过了。正席上令漱芳、玉林、春喜伺候
;左席上令宝珠、兰保、素兰;右席上则蕙芳、桂保二人。分派已定,各人坐了,
慢慢的浅斟缓酌起来,正是:瀛洲词客,先聚龙门;瑶岛群仙,同朝金阙。锦心
绣口,九天之珠与纷纷;月貌花肤,四座之冠裳楚楚。不亚风羹麟脯,晋长生之
酒,慧证三生;何须仙磬云,歌难老之章,人思偕老。

玉京子、餐霞子、御风子、骖鸾子,红尘碧落,今世前生;画眉人、浣纱人,
踏歌人、采莲人,彩凤文凰,幻形化相。抹煞山林高隐,托梅妻鹤子,便算风流
;任凭铁石心肠,逢眼角眉稍,也成冰释。猜枚行令,将君心来印侬心。玉液金
波,试郎口再沾妾口。随意诙谐游戏,颠倒雌黄:当筵短调长歌,穷工妃白。多
是借名花以寄傲,无民社之攸关。借此行乐无边,少年有待。正觉西园之雅集,
仅有家姬;曲水之流觞,尚无狎客也。

这一会觥筹交错,履舄纷遗,极尽少年雅集之乐,内中有几个已是玉山半颓,
海棠欲睡的光景。席上人人心畅,个个情欢。只有子玉念着琴言卧病在床,知是
恹恹神思,药炉半烬,深闭绿窗,不知怎样烦闷。又晓得我今日在此热闹之场,
必思冷静。此时怎能走到彼处,安慰他几句,与他瀹茗添香,助起他的精神来。

他又不要疑我乐即忘忧,当此群花大会,便就忘了他,那时更觉闷上加闷。
偏偏素兰又在此,不然他还可以过去排解排解。咳!眼前虽则如云,其奈匪我思
存何。

此时子玉神色惨淡,只推醉出席,去倚炕而卧,众人也不理会。且酒肴已多,
不胜其量,亦各离席散坐。

家人们撤去残肴,备上香茗鲜果。春喜与桂保到太湖石畔,同坐在芍药栏边
闲话;玉林、漱芳已醉卧在海棠花下;兰保在池畔钓鱼;宝珠与惠芳对弈,素兰
观局,南湘、高品在傍为宝珠指点。蕙芳道:「你们三人下我一个。

就赢了也不算稀奇。「宝珠道:」我偏不用人教也赢得你。「

文泽道:「今日我们亦算极乐了,可惜花部中少了两人,那个还不要紧,第
一是琴言不来,使庾香不能畅意。」子云道:「可不是!琴言的病颇为古怪,精
神疲软,饮食不思,已经十余天了,不见好。」次贤道:「我昨日诊他的脉,似
积劳,兼之感愤忧郁,昨日痰中竟有血点,非静养数月不能痊愈。」子玉在炕上
听得清楚,不免更觉烦闷。仲清道:「今日之事,不可无文辞翰墨。静宜先生可
绘一图,并作一序,以记雅集,我辈藉可附骥。」次贤道:「作图呢,弟当效劳。

至于高文典册,自有群公大手笔在。山人寒瘦之语,不称金谷繁华,反使名
花减色。「众人道:」太谦了。「子云道:」今日起意是因媚香,引得百花齐放,
胜唐宫之剪彩。弟意欲仰观诸兄珠玉,先作一联句何如?「众人道:」最好。
「春航道:」古体呢,近体?「

次贤道:「近体发挥难透,人多恐易平直,不如古体罢。」

于是以年齿为先后,仍系次贤为首,次子云,次高品,次南湘,次文泽,次
仲清,次春航,次王恂,次子玉,共是九人。王恂已将子玉叫醒,净净脸,素兰
取出一颗醒??丸给子玉吃了。子玉不好意思,只得勉强扎挣。素兰见子玉不语
不言,似醉非醉,心上猜着是为琴言未来。一因人多不好解慰他,二因提起琴言
反恐倒勾他的心事,非惟不能宽解,越增愁闷了,反倒走开,找别人说话。文泽
命小厮于每位座前,列一小几,置放笔砚一副,花笺数张,研好了墨,大家就请
次贤起句。次贤道:「把寿字撇开罢。」又说声「僭了!」提起笔来写了一句,
便念道:「玉树歌清晓莺乱。」大家听了,各写出了,注了「静」字。

应是子云,子云道:「底下应该各人两句才是。」略踌躇了一会,也即写道
:「日日春风吹不散。散花天女好新奇,」众人也写了,注上「云」字,齐说道
:「接得很妙,第三句一开,使人便有生发了。」应到高品,也不思索,即写道
:「剪彩为花撒天半。花情花貌越精神,」众人皆道:「好!」一一写了。

南湘道:「此句要转韵了。这花到底与真花有别,若竟把他当做花,则西子、
太真又是何等花呢?」遂写道:「惟觉花心尚少真。蛱蝶有雄谁细辨,」众人拍
手道:「绝妙!着此句便分得清界限,不至笼统不分。竹君始终是个妙才。」南
湘道:「不敢,不敢!认题还认得清楚。」轮到文泽了,文泽道:「此句对了才
有关键,不然气散了。这雄蛱蝶倒有些难对。」因细细的凝思,仲清道:「快交
卷子,外边吹打要开门了。」文泽道:「有了。鸳鸯虽小总相亲。」次贤、子云
道:「这却对得好,又工又切。」南湘道:「也亏他。」文泽就放下笔,仲清道
:「怎么一句就算了?」提醒了文泽,笑道:「你催得紧,我忘了。」又想一想,
写道:「化工细选无瑕琢,」众人道:「此句亦出得好,又转韵了。」仲清接着
写道:「一一雕镌设眉目。费尽龙宫十斛珠,」轮到春航了,接道:「截来碧海
双枝玉。小玉生嗔碧玉愁,」众人又赞道:「好!又提得清楚。」底下是王恂,
略费思索,写道:「玉人又恐占干秋。蝉娟疑窃嫦娥药,」大家正要赞好,高品
道:「这句忒骂得恶,难道个个都像月宫里的兔子?」众人大笑起来,王恂倒觉
不安。众旦便骂高品道:「惟有他,是生平不肯说好话的,将来罚他作个哑子。」

高品道:「奇了,人家骂你们,我替你们不平,自然也有不像兔子的,你们
倒骂我,真是好人难做。」以下要子玉了,子玉心上正想着琴言,觉得无情无绪,
众人亦都明白。

子玉虽极意遮饰,终究思绪不佳,不得已,勉强写道:「顾盼曾回玉女眸。

鸾篦亲掠云鬟绿,「春航道:」此系上妆时了,底下倒要细细摹写呢。「子
玉此时想着琴言唱那《惊梦》的神情,所以有」曾回玉女眸「一句。众人不解其
故,不过见其兴致不佳,故尔意不在诗,空衍了些。该又是次贤,接道:」镜里
芙蓉睡新足。宛转歌成白??词,「又转到子云,接道:」娇柔解唱红绡曲。清
颖偶触便魂销,「高品道:」魂消兮可奈何?「

即写道:「铜雀春深大小乔。花有连枝称姊妹,」南湘道:「好便好,铜雀
句有些打混。」即对道:「玉如合璧定琼瑶。纤腰扭入灵和柳」众人皆赞道:
「这姊妹花,琼瑶玉实在对得好。局势又振得整齐了。」文泽便接道:「倾国倾
城世无偶。软到人间铁石肠,」众人道:「妙、妙!这句要对得工力悉敌才好。」

仲清想了一想,又笑了一笑,写道:「春回世上支离叟。」春航道:「这实
在对得奇妙。」再看下旬是:「婿然一笑百媚生,」便接道:「缠头争掷黄金轻。
郑樱桃是真殊艳,」王恂对道:「冯子都非浪得名。迟迟长昼当初夏,」文泽道
:「冯子都如今有个冯子佩,倒像弟兄呢。」子云道:「冯子佩原不错,他有一
种脾气,他偏不肯在群花堆里取乐。」王兰保冷笑道:「他自然不肯在我们堆里,
他见我们还要生气呢。」子玉道:「何故?」桂保接口道:「他有他的心肠。」

子玉接道:「绮席花筵日易夜。英华美可咏同车,」二轮又到次贤,遂写道
:「元白诗原结莲社。红氍毹上艳情多,」子云接道:「惯唱《丁娘十索》歌。
葑菲采无遗下体,」高品道:「妙、妙!这句待我对一句好的。」

群旦听了料定又要取笑他们,便都围拢来看着高品写的什么。

高品带笑,慢慢的写将出来,道:「雨云行得到中阿。」众人又笑起来,群
旦将高品乱啐乱打的一阵。子云笑道:「这是我不好,斗出他这一句来。」南湘
道:「虽然游戏,也不好过于刻薄,改一字就救转来了,将‘得’字改做‘岂’
字罢。」群旦方才依了。高品道:「罢了,众怒难犯。」又写道:「天生丽质当
珍惜,」南湘道:「强盗看经,屠户成佛,卓然竟生出好心来,晓得珍惜了,这
也难得。」接道:「莫把花枝忽抛掷。愿如王献买桃根,」文泽联道:「可笑王
戎钻李核。」仲清笑道:「又来煞了,你们心上毕竟有些不干净。」又看文泽写
道:「一旦天生好玉郎,」仲清联道:「忍教天地错阴阳。只闻雌霓成神女,」

众人道:「此是规讽之辞,倒不是刻薄,世间竟亦不能无此事。但不在我辈
中耳。」

春航联道:「莫变雄风当大王。画堂终日开良宴,」众人又复笑起来。高品
道:「诗言志,解铃便是系铃人。若我做了,又不是了。」此下应是王恂,王恂
道:「可以收了,轮到庾香作结罢。」写道:「扇底窥郎留半面。拾得瑶光一片
明,」

众人齐赞道:「好!应结句了,这一结倒不容易。要结得住通篇才好。」子
玉想了一想,写道:「雪花飞上琼枝艳。」大众齐赞结得有力,能使通篇一气。

次贤重写了一篇,朗吟数过道:「竟是一气呵成,不见联缀痕迹,明日我就
画一幅群花斗艳图何如!」众皆应道:「妙极!我们何不将人花比拟一回,总要
从公,不可各存偏见。」

于是大家评定:以宝珠为牡丹,蕙芳为芍药,素兰为莲花,玉林为碧桃,漱
芳为海棠,兰保为玫瑰,桂保为荚蓉,春喜小而多才,人人钟爱为兰花。八人品
题尽合,因又想到琴言、琪官为何花?子云道:「琴言色艺过佳,而性情过冷,
比为梅花最是相称,且其酷爱梅,不属庾香将谁属耶?」众人说道:「很是。」

高品道:「只怕和靖先生不依,庾香割了他靴革幼子了。」

子玉不觉脸红。仲清道:「琪官呢?」子云道:「琪官性情刚烈,相貌极好。

似欠旖旎风流。比他为菊花罢。「高品道:」菊花种数不一,有白有黄,或
红或紫,白的还好,其余似觉老气横秋。班官性情虽烈,其温柔处亦颇耐人怜爱,
不如比为杏花。「众人道:」好个杏花,极妥当。「文泽道:」说起菊花有黄有
白,你们可晓得东园里新来一个妓女,叫白菊花,可知其人么?「众人皆说:」
不晓。「

高品道:「天下事须瞒不过我。我知此人从广西跟了一个千总进京,如今千
总弃了他出京去了,因此落在门户中。倒也生得素净,故有此雅号。但是两广人
裹足者少,都系六寸肤圆光致致,双跌着地,行走如风。人倒极风骚的。」仲清
道:「这就是你各处稽察新闻事务的头衔了。」众人又笑了。子云道:「今日一
叙之后,盛筵难再。十八日瑶卿移寓,诸同人可以移樽一叙否?」众人皆道:
「断无不来之理,如有不到者罚他作一东,再叙一天。」宝珠道:「只怕我没有
这脸面,断乎不能全来的,」春航道:「为什么不来?况且你是个花王,这些群
花是要来朝贺的。就是我们看花人,赏到国色天香没有不踊跃从事。」南湘道:
「你交给我,如有一人不到,罚我作东一天,两人不到,罚我作东两天。」

宝珠道:「真么?明日酒醒了,不要又想不起了。」独子玉默然不语,大家
说说笑笑,已至明月正中,红灯欲烬,三更多了。

次贤道:「夜已深了,我们可以散罢。」于是大家各起,宝珠又订十八日之
期,皆应允了,风雨不阻,遂各登舆四散。明日蕙芳踵门叩谢,惟有子玉病了,
不曾进去。

到了十八日,果然诸名士并那些名旦都到宝珠新寓来,从午刻起直至子刻止。

是日专以行令猜枚,清歌檀板,亦极欢而散。内中子玉因病不到。添了张仲
雨,热闹场中最为趋奉的。

花谱中添了琪官,惟琴言尚未痊愈。高品、文泽因南湘说过,「一客不来罚
我做东一日。」子玉是日不到,罚了南湘一天,南湘甚为乐从。即在他家里又叙
了一日。惟有子玉、琴言皆未痊愈。正是:数点梅花娇欲坠,月轮又下竹桥西。

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